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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非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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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非得。”

對柳斯昭來說,猜度人心是一件沒什麽難度的事。生在富貴之家,從小到大多的是向他獻媚討好的人。古人早就說過了,天下熙熙皆為利來;天下攘攘皆為利往,不過如此。

恨他憎他的人也不在少數。只有極小部分的人生下來拿到的是大牌,多數人抓了一手小牌。即便是天註定的事,時運不濟的人怎能不為此生氣呢。

有時候他甚至有些喜歡這些簡單明了的人,討好他,或是憎恨他,都是那麽黑白分明,一目了然,用不著再多花一秒去琢磨。

但也有讓他猜不出的人。有句歇後語——南市六月的天,恰如小妹妹的臉,一時下雨,一時晴。

只要前一天看天氣預報,梅雨季節也不是什麽大問題。可有的女孩子的心比這個覆雜一百倍還不止。

他十八歲的時候沒明白過,到了二十八歲依舊雲裏霧裏。這個女孩似乎長期厭惡他,就像他是什麽社會毒瘤,坐下來聊一聊之後,她願意暫時放下成見,有時還會對他笑笑,過了一陣子,又對他愛答不理起來。

白天還好好的,晚上一頓飯吃完後,珠玉簡直像對他生了恨意似的。

他瞥了一眼正在開車的女孩,她手握方向盤,車開得很是平穩,但面無表情,一句話都不說。

陳凱、三姑爹和爸爸都喝了酒,車子讓給滴酒未沾的珠玉開,她得把柳斯昭送回小洋樓,還是那輛二手的破車,他們家沒有別的車了。

柳斯昭喝酒喝得瀟灑至極,但實際上酒量馬馬虎虎。幾杯後就上臉,再喝幾杯,人就不行了。上了車就在副駕駛閉目養神。

開上山路後,偶爾有些顛簸,珠玉沒有減速,就那麽直直開過去,這種顛簸兩個人都要受著。

柳斯昭睜開了眼睛,伸出手臂,手搭在珠玉肩膀上。

還是沒減速,車咯噔咯噔地開。

珠玉感覺到他的手是溫熱的,酒氣撲到了她的臉上。掃他一眼,柳斯昭的面孔變得煞白。

“你怎麽了?”

他擰著眉毛,嘴唇緊閉,好似十分痛苦。

“停車,快點。”

剛停下,他就沖到路邊,手扶著樹一陣吐。

吐半天,差不多把胃裏的東西吐光了,珠玉遞給他一瓶礦泉水,還有一包紙巾。

“盛珠玉,”柳斯昭抹了把臉,後背靠在樹上,她兩臂交叉抱在胸前,平淡地瞧他,“好點了嗎?”

“把我顛吐了,你心裏舒服點了嗎?”
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他暈眩的勁兒剛過去,加上酒勁,說話聲音都虛弱得小了,“咱們敞開了說話吧,故意,還不是故意,一眼都能看出來。”

“咱倆有什麽深仇大恨啊,我為什麽跟你故意?”她站那兒不動,臉上有了點笑意。

“真沒有?”柳斯昭朝她伸出手。

珠玉走近了,扶住他,往車裏走,“真沒有。”

“你別騙我,我可是真信了啊。”他醉醺醺地呢喃。

他是高個子,珠玉才到他肩膀,可這個女人扶著他的力氣是真不小。

“你看,那天,就是在這輛破車裏,你拿大燈晃我。非要說故意不故意,那也是你先故意的吧?”她把兩邊窗戶打開,拿空礦泉水瓶敲了敲皮都爛掉的方向盤。

柳斯昭的手臂搭在車窗上,手托著腮,歪頭看她,“你給我報個數吧,我拿大燈晃你一次,你要‘故意’多少次才能消氣?”

“你為什麽總說我生氣了?我沒有生氣啊。”她也手臂搭在方向盤上,托著下巴看他。

“是不是我這個人在你眼前消失,你才能消氣?”

“這話說的,我怎麽會這麽想你啊?”

“如果我喝醉後失去意識了,你抽我一巴掌,我不會知道,你說你是抽還是不抽?”他似是而非地和她胡扯著。

“不抽呀,你喝醉了,我肯定好好把你送回家,還給你蓋被子。”她笑容可掬地看他。

“那我真是謝謝了,太體貼了。”

“不客氣,應該的。”

他們倆之間你來我往的客套話,像一層看不見的隔膜,既堅韌又透明,把兩個人分隔得涇渭分明。

“我不能買那座山,我有我的理由,而且這個理由我不能說。”他突然的一句話拋出來,猝不及防得讓兩個人之間的空氣變得凝固起來。

珠玉收斂起笑容,“你以為我很想讓你掏一筆大錢買山嗎?我不巴結你,不上趕著奉承你,不求你大發慈悲掏錢,你就覺得我在賭氣?”

她說得是那麽流暢,一秒鐘不帶卡頓,好像這話盤桓在她心裏很久了,是她早就想說的話。而且這話裹夾著憤然而來,她說她對柳斯昭絕無成見,她自己都知道那是假的。

“我沒指望你巴結我,我也不希望你巴結我。”柳斯昭倒是對此並未訝異,既然他先戳破禮貌的表象,就預備好了聽一些不好聽的話。

“柳斯昭,你別想得太多,覺得誰都沖著你的錢來.......”

“我說了,我從沒覺得你圖我的錢。”

珠玉扭過頭,直視著前方,“我早說了,咱們這樣的人,保持距離是最好的,走近了,反而惱。”

他們之間安靜了一會兒,半天沒有人說話。

“你不能總叫我這樣冤屈得不明不白。”他聲音忽然低了下來,“你開車顛我,如果是因為我拿大燈照過你,這也可以,再多顛我幾次總能還清。但問題不在這上面,我就猜不到了,你一天不說,我一天都猜不著。”

珠玉看著他垂下頭,按壓自己的鼻梁,若是正常情況下,他神志清明,絕對不可能說這種話的吧。

此刻的柳斯昭溫馴得宛如一匹願意套上馬鞍的馬兒。

“你不應該跟我爸爸說,你會介紹客人來買山。你不了解他,只要這件事有一點點影子,有一個願意聯系他做這筆生意的人,他就會翹首以盼地等在那裏,從年頭等到年尾。反反覆覆地跟我說事情的進度,跟三嬢嬢、三姑爹說,有時候甚至會發信息給我媽媽報告詳情,他們倆早就離婚了,我媽媽離開他,一個人飛去了加拿大。也就這幾個人願意聽他的‘喜事’,因為他再沒別的朋友了,過去的那群老朋友見他落魄,早就不理睬他了。

就是這樣一個,只能給自己造個夢,然後老老實實守在那裏的人,你幹嘛要給他虛假的希望?我知道你不會買山,上次我聽你和那個叫彭東的人講過話,我就全懂了,懂你是個講究效益的人,不會為了情分白花錢。我也沒指望你掏錢。

就跟你敷衍彭東一樣,我知道你同樣在敷衍我爸爸,我不能接受是因為,那是我爸爸!我爸爸年紀大了以後,變得無能、糊塗,看不清現實,但我不想叫人欺負他。

你懂不懂‘等待’的含義?”

她本想心平氣和地說這件事,可她不太能做得到,在說的過程中,她的手放在方向盤上,越捏越緊。

“給我說說,行嗎?”

珠玉松開手,然後轉過身子,將手心按在他的心口,“等待就是,不斷地告訴自己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
等待就是,騙一騙自己的心,告訴它不要怕。如果你真的很害怕,只要想著,我正在等待,而非坐以待斃,轉機也許就快來了,千萬不要中途放棄呀,我相信我最終會得救的。

就是這樣渺小又微不足道的東西,你不去管它,它也不會來打攪你。你為什麽,要騙人呢?”

柳斯昭按住停留在他心口的那只手,那只手比他的手小很多,手心和指腹都生著繭,那是親手勞作留下的痕跡。

“孫子山原本是屬於我爸的山,我不能再把山買回去,但我說我會盡力,是句真話。”

“我從來沒指望過一個救世主從天而降,拯救我們全家的命運,我對你也沒有這種期待,從頭到尾都沒有過。

很久前我就想好了,我要盡全力還這份債務,冬天過去後,我會回加拿大,把爸爸給我買的房子賣掉,還有我那輛奔馳車,我全都不要了。哪怕這一輩子,這一生,我都在精衛填海似的只忙活這一件事,以至於不得不放棄其他的一切,也沒關系。我早就決定好了。

所以,你不要以這種救世主的語氣跟我說話,更別說你想幫我們。”

她抽回手,目光放到窗外。

“盛珠玉,你非得這麽有骨氣嗎?”柳斯昭凝視著她抿住嘴唇的側顏,她的下頜線條清晰,輪廓優美,像冷冷的刀鋒。

“非得。”

“你這一輩子,應該好好生活,吃一日三餐,過一年四季,而不是作為羅馬帝國的殉道者,一生都奉獻給苦修。”

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,我不得不走這條路。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。我不寄希望於別人,我也不會離開我爸爸。僅此而已。”

柳斯昭直到這一刻,才確定盛珠玉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。裘馬輕狂的富家子,他們能夠輕易地損害別人的生活,抑或損害自己的生活,放棄、厭煩、不愛、糟踐,這些順應喜惡、卸去力氣的貶義詞,實際上是最容易做到的。

可有一種人,哪怕戰線已經全面潰敗,了望臺早已倒塌成了廢墟,覆滅的命運在頃刻之間即將到來,她駐守在那裏不肯離開,發誓要將都城再次建立起來。

這才是真的瘋子,盛珠玉瘋得讓他啞口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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